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伤之色,继而含恨低语:「这天下之大,就当真没人能杀得了武曌吗?」
「别这么想。」义阳摇摇头,劝道:「她杀了我们的亲人,所以我们杀了她,将来她的亲人不也会杀了我们?别想着复仇这类没有意义的事,夫人,您该想的是如何在险恶的环境中教育好自己的孩子。」
「义阳……」郑氏握紧她的手,眉宇间充斥坚定的保护欲。「将来这孩子诞生于世时,请妳定要告诉他,把这宫廷中所有的好与不好都告诉他──我上官家唯一的后人,就拜托妳帮忙照料了。」
「我恐怕做不到,夫人,因为……我绝不会告诉这孩子关于武曌的事。」义阳柔声道:「这个皇宫中所有好与不好的缩影全在武曌身上,您要我告诉这孩子,他将在弒亲仇人眼中看到举世至尊、壮阔山河的影像吗?」
「但这孩子迟早会知道,迟早也会想看的……」郑氏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,侧脸既骄傲又悲切。「因为,这孩子不正是衡量天下之人吗?」
──结果,郑氏所生的孩子是个女娃儿。
不知是放心或失望,疲惫虚弱的郑氏抱着女婴,凄然浅笑。「就凭妳这样的小女娃儿,能担起天下的磅秤吗?」
女婴咿咿呀呀地应了,在一旁好奇望着的宣城笑道:「听来她像在说“是”呢。」
义阳也笑了,食指试探性地刮刮女婴丰润透红的脸颊,有些怕伤到这个甫降临于世的小小生命,女婴却突然握住手指,放进嘴中吸允。指尖处传来酥麻与温暖,义阳的心底似乎变得柔软起来,激荡开阵阵漩涡。
「看来她饿了。」她不好意思地朝郑氏苦笑。
与宣城走到屋外时,天刚泛白,折腾一晚上却不能休息,随即又要工作了。宣城这时低声说:「昨天在太极殿遇到弘、旭轮和令月,姊姊知道那几个小鬼告诉我什么吗?」
「我实在不想说愿闻其详,但妳若是想提,我也会听的。」
「那个女人要令月在早朝时朗诵废后诏书,存心想让自己的女儿从此埋怨上官家,昨天令月那丫头已经连名带姓地叫“上官仪”了。那个女人,还把旭轮的名字改了,改为“旦”。」
义阳口吻平淡地回:「今日她会改自己儿子的名字,明日就会改这个大唐的国号。我们不是早就很清楚了吗?」
「李家男人斗不过她,母亲生前就曾如此说过。」宣城握紧双手,话语自齿缝中挤出。「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,还跟人争什么天下?夺什么帝位?若我是男人──」
「──便早就死了。」
义阳的声音十分冷淡,自听闻母亲在掖庭里被以极为恶毒的方式所杀后,她再也没有任何大喜大悲的情绪。武曌想站在顶峰,想取代大唐,想掌握山河,便由她去吧,毕竟天下之大,从来便没有萧淑妃之女立足之地。何必心恼愤怒?最终不过一死,现在义阳有比诅咒武曌更重要的事情得做。
她楞楞地看着自己的食指。
婉儿,妳将衡量的天下,是否真有日月当空?
小婉儿年仅六岁,已能用她咿呀不清的声音默背出所学的诗词,而且对书本和史学故事流露出浓厚兴趣,郑氏有日对着义阳惊道:「这孩子到底会长成怎样的人呢?裴炎才刚跟我说,婉儿已能作诗添赋,且援笔而就不加雕饰。」
义阳望着蹲在庭园里、用树枝在沙土上不知道正画些什么的小婉儿,却是不见喜色地说:「后宫出了个天资聪颖的孩子,还是个女孩儿,夫人可知多久之后这消息便会传到武曌耳中?」
郑氏明白这个暗示,不由得也面露担忧。「婉儿若有才干,早晚会被武曌召见,我得尽快告诉她关于上官家的事。」
「您又能说些什么?狐媚后宫、弄权乱政、杀尊弒亲、颠覆纲常……上官老师在废后诏书内写的十二条罪状,将来会有几条一一印证在像婉儿这样的女孩儿身上?」
义阳压着被微风吹起的鬓发,粗布衣裳,一举一动却清雅高贵。小婉儿这时转过头来,大眼睛一瞬不离地望着她,义阳于是微微一笑。
「义阳、义阳!」小婉儿跑上前,拉着她的手,献宝似地说:「快看、快看!」
她拉着义阳来到沙堆上,指着沙中歪七扭八的几个人形。
「这个漂亮的人是义阳,这个是母亲,这个在生气的人是宣城,这个笨笨的人是弘,这个笑笑的人是旦,这个……」
义阳看出她的迟疑,引导性地问:「最后这个是谁呢?」
小婉儿先是看了她一眼,又转头看看自己的母亲。「说了义阳不会生气吗?」
义阳微笑以应。「就算生气也不会是生婉儿的气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小婉儿绽放笑颜,恢复神采洋溢的神态。「这是武皇后!」
「……婉儿怎会想画武皇后?」义阳能听到自己嗓音中的颤抖,不知道为什么,肌肤涌现的疙瘩和毛骨悚然,就如昔日听闻太平公主的豪语相同。
「今天裴先生说,武皇后还是才人时,就曾在我们掖庭学馆读书。婉儿坐在那里一直想,将来婉儿是不是也能像武皇后一样,走出掖庭,进到那座比太极宫和东宫都要宏大的殿堂里?就在武皇后的身边,跟她一起看着这片天下!」
义阳在当晚告诉郑氏,该找一天向婉儿解释清楚上官家与武曌的恩怨情仇了。但恐怕也是亡羊补牢,为时已晚,这点义阳并未点明,不过就连郑氏也逐渐发觉,婉儿对武皇后的好奇、吸引甚至是尊崇,更胜过了解自己的身世、更高过挖掘上官家的荣辱风华。
然后便是那起事件了。当义阳找到人时,七岁的婉儿全身被打得体无完肤,却不哭不叫,只是奄奄一息地在自己怀中念着:「义阳……手……手……」
「婉儿别怕,妳的手不会有事的……」义阳抱起她,眼泪掉个不停。自从母亲死后,义阳已经再也没有哭过,现在脸上这份陌生却又如此熟悉的泪水,宛若滋润干涸心湖的甘霖。「我不会让妳有事的……!」
「义阳……义阳……」小婉儿的左手抓紧她的衣襟,力道却微弱地连衣料也无能皱起。「婉儿没有让上官家蒙羞……祖父的名声、还有、还有上官家的光荣,婉儿都守着了,都守着了……」
「那种光荣杀了妳的祖父,现在又有可能杀了妳啊!」义阳泪流不止,向来的恭谨漠然此时被激动情绪所取代。「忘了什么清高门风、忘了上官家的荣耀吧,那些东西只会阻止妳看到这个天下!」
她其实不清楚为何会说这些,不清楚为何要说出会将这孩子推往武曌的话,但她知道她已选择了促使武曌剑锋更快砍向自己的路。义阳没料到的是,为武曌举剑刺向自己和宣城的凶手,正是今夜在怀中的上官婉儿。
***
「叶下洞庭秋,思君万里余……」
李下玉将手中奏折摊开,凝视其中温婉俊秀的文字,低低叹息。
她已经很久没有拿出这份奏章,很久没有想起这首诗,当然,很久没有再想起写这首诗的人了。
四年前,当她听闻那人被判了黥面之刑时,彷佛内心仅剩的一点理智都要被这个噩耗消除殆尽。自己果然成为那个女人伤害她的理由,害得她被一次次地毁灭。
若不是今早在学馆偶遇那名奇特的年轻法师,李下玉想必一辈子也不会再拿出这份奏章。
她走到窗前,眺望小乡村安宁平和的夜晚。
辉煌尊荣却也血迹斑斑的过去彷佛只是一场戏,她总算是下了台,远离那样的时光,而那人也终能站上舞台,亲手衡量这片盛世与普天英才。
……明日熬份鸡汤拿去给大病初愈的妹妹吧。
李下玉走回桌前,低头吹灭了烛火。红光渐消,唯有清逸文字依旧。 ...